在大舅﹝碧玉﹞家的孩子們
這次回南部.見到了碧玉。她正坐在屋子前庭三個大水盆前.手上拿著菜刀.靠感覺和摸索.快速的切著架在大盆切菜板上的新鮮筍子.刀工依然那麼整齊細緻。然後還將切好的筍子分成筍尖.筍絲.筍片.分丟到三個水盆裡。她的眼睛...幾乎全盲了。
碧玉.是我的大衿﹝台語稱謂﹞.也就是大舅的太太...也是我見過最重情重義並徹底實踐的女子。雖然她現在看來滿臉風霜.但當年她嫁過來時.也曾是美麗嬌羞的新娘。一切都是為了情義和生活吧！
她是長媳.嫁過來時.外公應該還滿有錢的.加上外婆個性溫順好相處.傳統上...照理算嫁的不壞。他們早年的生活如何.自己因年紀太小.並不清楚。但自自己懂事有印象開始就常由母親與阿姨親戚們的對話中得知...如昨晚大舅又去賭了.碧玉三更半夜到賭場堵人之類的事。這樣的事件...延伸了好幾年的時光吧。
碧玉一直是精練能幹的.生活上對她的印象也一直是精明嚴肅的。外婆長年身體不好.碧玉這長媳嫁過來後.應該很快的就分擔接收了大部分的家務吧！因為自很小時對外婆家大廚房的印象.就都是碧玉忙碌的身影.尤其是逢年過節.殺雞宰魚.磨米製漿.製作大量的傳統糕點時...雖都有很多親族的婦女人家幫忙.但主事者卻都是碧玉。當年.她仍是很年輕的。自己國一時.外公家除農業相關收入外.門口經營的是雜貨店.而負責人就是碧玉。不知由何時開始.似乎很多事的負責人都是碧玉。
她啊.從來不是一個溫情的人.講話不帶刀但重點俐落從不會軟言慰語.不笑時外表也看來頗為嚴峻.似乎頗難親近的感覺。她啊.像是堅硬的磐石.飽經風霜.卻堅強堅硬.不動如山。後來覺得.也唯有她.也唯有這樣一個人.才能撐起外公家那一大口家人的風雨遮蔽吧！
外公家還是日漸沒落了.舅舅三兄弟也分了家...旱田難做.也不再有往日農業時代的風光了。分家後外公外婆當然是跟著大舅.但外婆當時已長年重病.醫療費用不輕.加上其他的家人.家口眾多.經濟壓力日重...。而當年大舅嗜賭...碧玉挑起了重擔.一直想著辦法增加經濟收入。
後來因為93水災.老家那邊地層下陷.外公家的老房子一夜間後半部完全陷落崩塌。那房子是不能住人了.只得拆了.在附近覓地重建。雜貨店也收了.碧玉除了家裡的農事之外.便跟著遠親中專做傳統外燴的大師傅四處跑.從算日薪的雜工做起...她是有企圖心的.也很努力。幾年後...她也開始獨立.開始了外燴大廚的生涯...一直到現在.她已算是老家那區小有名氣的大廚了。團隊掛的就是她的名字.而大舅是二廚.在鄉下傳統男尊女卑觀念那麼重的地方.這樣...卻從來沒有人覺得哪裡不對.因為她是碧玉。舅雖然也很努力.但大家都認同撐起一片天的人...是碧玉.
早期碧玉剛當大廚時.父親說過碧玉煮的東西除了料好之外.他不認為她可做出多精緻好吃的料理...因為父親覺得碧玉是爲了賺錢而速成硬學成的。或許吧.當初或許是如此...而碧玉這招牌之所以響亮.很大的原因就是用料很新鮮實在。她今天用的一些山產筍子之類的甚至有可能是跟人包地.並於昨日親自和舅去收成回來.並馬上做了最好的處理。這大部分用於外燴.但她一定早把預定要給親戚鄰里的份都算了進去.有好東西要分給眾親妯娌...她是大嫂.長媳.這對她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動作。...而經過了那麼多年.父親早把以前的話給忘光了...現在啊：碧玉做的口味就是夠味好吃！她是很精進的！
以前經營雜貨店時. 兄弟已分家了.但外婆難免疼惜怕其他人不好過日.所以常私下偷帶店裏的東西貨物給其他舅舅家。這些碧玉都知道...但只是當做不知.從沒說過話 。外婆一直以為大舅家比較好過.卻不知道是因為碧玉都供養她最好的...其實日子並不好過。 這事...母親這長女最清楚.是她親口說的。二姨跳船到美國去.留下三個小孩在台灣...除了表妹跟著台北的奶奶外...當時小表弟還是兩三歲吧.很小很小。...大小表弟都在碧玉家住過幾年.期間二姨當然不可能負擔生活費...所有的生活學雜費用都是碧玉在負擔。
碧玉忙著賺錢.對孩子並不溫柔.但也不兇...她只是以她的方式來對待孩子.包括她親生的孩子.都一樣。只要她自己親生的兩男兩女有的.吃的.穿的.用的...只要住在他們家的孩子都有.決沒有差別待遇。是的.大舅家住過或說收容過太多孩子了...二姨家的大小表弟。三姨家的小表弟。二舅家忙時. 家裏三個女孩也曾到大舅家托帶。更不用說家庭問題重重的小舅家.三個孩子都曾在大舅家住過很長時間...。甚至當年家裡開店.小妹放學後沒地方去...也是下課後就到大舅家...吃完晚餐.等爸媽來接回去。反正這麼多的孩子住她家.即使有的有貼補她生活費用.但種種的負擔和壓力...也不是常人能擔的起的吧！
現在和小妹談起...都會笑說大舅家和收容所差不多。因為外公外婆.甚至是阿祖﹝曾曾祖母...外公的母親﹞長年就住在大舅家...而所有這些老的小的.都是碧玉的責任。二姨在美國.長年勞健保和一些台灣該繳的費用.都是碧玉在幫她繳。...反正大舅家就在那. 大家一有困難.就把小孩.帳單往那丟...反正最後碧玉會想辦法...。其實大家也不是故意的...只是有時日子實在困難.而碧玉這大嫂卻又這麼的令人安心...所以不知不覺的依賴著她吧...。
碧玉一直都是那麼的堅強的...一直到...母親家族的長孫.也就是大舅和碧玉的長子...我的表弟...在高中時.騎機車車禍意外身亡...。照傳統...出門在外意外身亡的不孝子.靈柩是不可回家的。但碧玉堅持...她不能讓孩子孤零零的在外徘徊...表弟的靈堂後來就設在家中...她要孩子回家！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碧玉崩潰...那種哀痛...那種一瞬間的蒼老...。一直到現在...除非她自己偶爾提起...我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表弟的事...。
這幾年本來她的日子該比較好過的...但去年才知道.她竟然已經快全盲了！原來她的一隻眼睛年輕時出了意外早就看不見了...也許大舅知道吧？？？但...親族中竟然沒人知道！也完全看不出來！她從不曾說過...。現下可糟了...前兩年她的另一眼不舒服.卻因為工作太忙又想說也沒什麼.就一直忍著沒去看醫生...卻因此累上加累...拖出問題了！眼睛虹膜發炎.嚴重受損...已不可能回復了。現在的她還能看到一點影子...開刀的話成功率很低.一失敗就會馬上失明了.所以也只能拖著...但完全失明也是早晚的事了。
其實要不是不得已.她是不會說的...之前還看的到一些時...她竟然還自己騎車.只是騎的很慢...大家知道後都替她捏一把冷汗...！親族裡的人拼命幫她探聽好的眼科醫生...大舅忙.她也都會央求母親和父親帶她去檢查。﹝我的母親是大姐.稱謂是大姑.她是很信任大姑和大姑丈的.﹞一次又一次的確認西醫的結論都一樣後...現在的她改問神明...只不過目前當然還是惡化中...
她很了不起！真的非常了不起！...這樣的事.並沒有讓她怨天尤人。她一樣在工作.一樣出去辦外燴.只不過改由大舅負責.她還是在調味。母親.三姨.小姨.鄰居的嬸婆...這些廚務工作比較強的.在碧玉接到大訂單時.會想辦法盡量跟去.去貼身幫她一些忙.比如告訴她刀在哪裡.什麼東西在什麼方位.或看她需要什麼工具.調味料時幫她拿或代勞。而她在家時一樣東摸西做的.只是就得靠摸索...她並沒有停頓她覺得該做的事...。但一直很擔心她.想建議她趁現在還有一些光明時.到愛盲協會去學習盲人生活技巧.希望對她日後會有幫助...但不知怎的卻一直說不出口...也許因為她的求神舉動...她還未放棄希望吧。但她會老的...大舅又不夠細心.以後表弟妹們可以好好的照顧她嗎？但看她現在的樣子...也許她會摸出她的方法吧！？...還是擔心就是了...
其實和碧玉並不親.我這一輩的都這樣吧...但大家都很喜歡她。親族裡的人也都非常的敬重她...她有她的名言：該做的.做就對了！也許她就是典型的傳統婦女...一輩子奉獻給家族.但在她身上讓人看到的並不只是生活的辛苦滄桑和風霜。她的包容.她的大量.她那種不顯於外的愛心.她的那種重情重義.那種撐持...一種沉默而堅固的作為和心性....大家和她並不特別親暱...但就是好喜歡好喜歡...碧玉...！我的大衿！我最敬愛的女性！
~潘朵拉之盒~
